2005.10 净瓶的眼泪
净瓶的眼泪
我是一只妖狐，我知道。
天上的月亮很蓝，如果变成血红时，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只金眼，一只银眼，雪白的孤影。
小松山时，就是这样的月亮，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我记得他说，金眼银眼世间之美，美如眼花缭乱，还有更美的一只眼你愿意得到吗？
那只眼是否独一无二？自由无碍？
独一无二。自由无碍。
于是我来到了湖衣镇，成为了白净瓶，湖衣坊的老板。
十一月的湖衣镇冷得出奇。
“请给我三个铜钱，”衣衫破旧的女孩对每个行人这样说。
路人有匆匆而过，也有驻下脚步，准备掏出铜钱，一看女孩的眼睛，有吓得赶快逃走，有的禁不住咒骂起来，有男子甚至揣了她一脚，“妖！”
“我不是妖，我是妈妈生的。”女孩蜷曲着身体。
“为什么要三个铜板？”我说。
“我想吃馒头，我饿。”女孩低着头。
“只要三个铜板，为什么不要一锭金子？”
“我只要三个铜板，就可以了。”
“如果有一锭金子，这一年都可以每天吃到馒头了。”
“明天我可以继续等待三个铜板。”女孩真的很倔强。
“你赢了，这是三个铜板，祝你明天好运！”我丢下三锭金子蹬马而去。
她有一双银色的眼睛，多么纯美的眼睛！人类真是愚蠢啊！银色的眼睛是古代圣兽独有的。天界的众神都不见得有圣兽坐骑，只有须弥山的佛，观音大士，高位菩萨们才有。
（一）
冬日的清泉边。
满地枯黄的树叶，远远传来脚步声。风中夹着一阵阵喝叱声：“臭丫头，快点挑。”
骨痩如柴的女孩挑着两个大木桶跌跌撞撞地走着。后面是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和尚。我看见了银色眼睛的女孩被胖和尚责骂着，“妖女，以前有方丈在，我们不好说你。自从你生下来后，你家一天比一天穷，你爹妈得了不知名的怪病，多是你是妖怪转世，才克死了他们。佛乃大慈大悲将你收留。谁知你不思悔改，一天到晚尽偷懒。每天连三个铜板也化不到，上次有人给你三锭金子，却让叫花子们抢去。你是真是妖啊，妖啊！今天挑不满一百桶水，你就不要吃饭。”
我怀中的瓶子微微地颤动着，如一朵花般轻轻地抖动着。我在古寺前当着和尚们说了一句：“你们听好，她从现在起是白家的二小姐。”
她银色的眼睛害羞而迷离。乌黑的长发就象丝绸一样披在削肩上，玫瑰花瓣的香气还没散去。细细的牙齿咬着红唇都出了血。身着纯白长衫，配上淡红长裙，云袖长展，耳旁翠环乱颤，翩翩然如一只蝴蝶。
她不停地旋转着，“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微笑着说，“不是梦，泉。”她的名字叫泉。
夜晚的天空有很多星星，每一颗都那么明亮动人。她缩成一团坐在石阶上。
“为什么不去睡觉啊？”我问。
“很小的时候，曾经那样靠在妈妈温暖的怀里，数着天上的星星,总是数不完。累了，就把小小的手放在妈妈的手心里，妈妈的手，好温暖啊！这时,妈妈会很温柔的说，泉，知道吗？妈妈的心很温暖，是因为和泉在一起。泉的眼睛就象天上的星星，泉的眼睛是最美丽的星星。说不定泉是天上的银河，银河里的一颗星星听到妈妈的祈求来到妈妈的身边，所以妈妈很开心……”妈妈这样说过，说过很多次了。”
“大哥哥，你不会离开泉，不会再抛弃泉吧？”她的眼睛象银河的水一样清澈，落下的都是星星点点的泪水。
“不会，大哥哥不会离开泉。”
“保证！”
“保证！”她紧紧地勾着我的手，点着头,然后看着天空,渐渐沉进梦中。
这样的星空，那个人对我说，“这只玉瓶会和你在一起。如果遇上一滴至真至善至美的眼泪。你就会得到那只眼睛。”
泉啊！我是为了你的眼泪而收留你的。
（二）
“这位是水榭先生！”我挽着好朋友的手。
“这就是你的学生。”指着泉说。
我想让泉学诗词歌赋，学琴棋书画，我要给她所想要的任何东西。
水榭的脸怎么激动得红若桃花？温文尔雅的水榭，我最好的人类朋友。怎么会激动成这样？
“美人鱼！”良久水榭悄悄地对我说：
“那天本想到山上拜佛许愿。可是走到镜湖时，湖水粼粼，没有一丝一毫扰人心境的波澜，平滑的像玉女梳妆的铜镜，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驻足观赏起来，我靠在一棵银杏树下坐着，风很凉，坐着真舒服，禁不住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湖里多了一条美人鱼。一个女孩正在湖里跳舞。她似乎有无尽的快乐。她脸上滚动的水珠如雨后萌发的绿芽，长长秀发上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中灵动地闪烁。天地只有她一人，她只属于这镜湖湖畔的美好。她的笑容只属于我，只属于坐在银杏树后的我。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奇异！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象湖水里最亮的珍珠。难道她是湖底深处的贝壳仙子吗？她停住了，双眼望着天空似乎在祈求着什么。拧着湿湿的衣服，她坐在湖旁的一棵银杏树下。我看见那双最明亮的眼睛中有着数不尽的忧愁，一如阳光透过树木在她衣服上留下的阴影，一如滴着无数水珠的衣服。
赤着一双纤足，她轻轻地拍着一双破旧不堪的绣鞋。她眼里的阴影越来越浓，抱着双足，泪水自眼中不停地流泻而下。
我想，我想跑到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流一滴眼泪。她是水中的美人鱼，应该快乐地跳着舞，而不是悲伤地流着眼泪。
但我怕，我会惊扰她。她会在我出现的一瞬间，跳入湖中失去踪影。大慈大悲的上天啊，如果她有什么愿望请让她祈求成真吧。净瓶，我想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愿，让她成了你的妹妹，让我们再次相见，谢谢你！净瓶！”
（三）
几天后水榭送来一个笔筒，红木的笔筒，高约一尺，中有银色的珍珠贝壳，镶成了两朵小花。
好漂亮啊。水榭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他对泉所说的每一句话，泉会记在心里吗？
你不觉得这闪闪的贝壳就象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象大海深处贝壳，千难万难后才有的那么纯白的珍珠。泉会不会想水榭的这些话呢？我看见她微微地发颤，她这双眼睛带给自己多少难堪，多少痛苦？只有我知道。千年前我是只狐儿时，有多少猎人追逐着我，天地莽莽我每日不停地奔跑，看不到尽头，只因我是一只金银妖狐，绝世的妖狐。
我先教你写名字好吗？白玉镇纸，洁白的宣纸。清泉，甘泉，幸福的源泉，你的妈妈为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一辈子快快乐乐的。水榭说的话永远那么好听。我看见泉的泪水又忍不住掉下来了，我听到她在喃喃自语：幸福的笔筒啊，我要把幸福慢慢地装进去，我要把幸福存起来，一点一点地用。
水榭，我的名字是这样写的。你是泉，我是水，合起来就是泉水，泉是最清澈的流水。
我看见泉每写下一个字，就折成小小的蝴蝶形状，如果要看时，她们就会象蝴蝶一样飞出来了吧？飞向幸福的地方。
也许里面写着泉水，泉水，笔筒里面也许全是这两个字。心情不好时，只要拿出这两个字看一看，幸福也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吧？
泉，我只是为了你的眼泪，我是一只妖狐，绝不会爱上人类。那个人说，只要一滴就够了，只要为你而流的，玉瓶就会说话。
（四）
坐在花园的泉在缝制着一双鞋。她在给我绣鞋，我知道，她已经绣了2双。泉，怕是爱上了水榭吧？我看见她呆呆地望着水榭离去的身影。
“好美的眼睛！”安托尔在花园中看见了泉。
安托尔，蒙古人。经营东方布匹，在此镇已有5年了。将湖衣镇的绫罗绸缎运往各地，是我们白家最大的买主之一。
“白公子，都道是世界最美四个字:举世无双，令妹的眼睛亦是如此。想我四处行走也见过蓝眼棕眼，却从没见过这银色之眼。”安托尔停顿了一下“说来白公子在我心中也是举世无双之人。”
“安兄何出此言？”我倒有些惊讶了。
“白公子出生时有一个玉瓶，倒不足为奇。奇的是我的七彩小鸟竟会为你唱歌。所以白公子也算是举世无双之人了。”
安托尔有一只七彩小鸟，会唱歌的小鸟。它有个怪脾气，从不在人前唱歌。可是5年前我初遇他时，小鸟竟对着我婉婉地唱起歌来，那歌声宛如世上最纯净的音乐。
安托尔身材高大修长，比本地人都高大许多。这样高大魁梧的人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神秘莫测。他手上的皮肤比脸上的皮肤更白一些。左手指上带着一枚戒指，上面刻着简简单单的一个符号，仿若“X”。这个符号看起来似有眼熟。但记不起来在哪看见过了。
很奇特的戒指！多看了几眼。他的仆人张，那个男子仿佛在哪也见过似的。
“这是我在遥远的海之角有个部落族长送给我的吉祥宝物。”安托尔也许一生都在寻找着唯一唯一。
（五）
镇上最近怪事连连。常有11-16岁的女孩子失踪。
据夜里打更者说，有时会看到一个穿黑袍的人。象狐仙一样突然出现，又一下飞去无影。
一定是妖怪了。镇上传着这样的话。这说不定和那个泉有关。如果是以前，这样的话已经四处传开。但今日的泉已是白家小姐。
“泉今年也15岁了吧。”我对泉说话时，喜欢喝着香茗，低着头吹着团团的香雾。我不想过多地看着她的双眼，那双银色的双眼。前几天我还看见水榭握着她的手。
风很大，吹起丝绸不停的抖动。
我无意中看到屋顶上似乎有个黑影。大声喊了一句：“谁？谁在屋顶？”
黑影迅速地逃离，风中有声音朝我射来。泉突然扑到我前面。有血从什么地方飞到我的脸上。
“为什么替我挡着？”我看到了，泉的左眼竟插上了一只镖。那只银色的眼睛鲜血四溢。
“我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也帮不了你什么，就当我报答你的收留之恩吧！”她笑着倒下。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你来救我？
水榭赶来了，紧紧地握着泉的手。在水榭的手中泉能找到温暖吧。
（六）
我看见月亮变红了。泉受伤后的第三天，弯钩似的金黄开始变圆变红。
你不记得我了吗？雪尨。房顶上有一个黑影叫着我的名字。我妖狐的名字。
那个黑影是谁？
我满心疑惑。琥珀色的眼睛，安托尔，是安托尔在叫着我妖狐的名字。
他狂热地看着我。雪尨。
我一辈子都在寻找绝世无双。没想到小小的湖衣镇有两个绝世无双。我只是要张监视你们，但泉的左眼被该死的张破坏了。不完美的她不再是我的目标。我追寻了千年，终于等到了你。
安托尔，我想起来了，他和张是千年前追捕我们妖狐一族的猎人。他在我还未成人形之前，捕获过我的猎人。不过，他却在我的脚脖烙下了一个十字印记，用他的戒指。他说，当月亮变红时，你的嘴唇充满人类的芬芳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射出一支箭。我的白衣鲜血淋淋。
雪尨，你死后我会将你制成标本，让世人都来膜拜你，让世人的眼光都景仰我。我们俩会一辈子都在一起。
接着他射出了第二支箭。一个人扑到了我的身上。是水榭！那支箭深深地插在了他的背上，还在照顾泉的水榭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了。
安托尔愣了一下。血红的月亮越来越圆，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我的妖力，会在月圆之际幻化成一枚灵剑。安托尔射出了第三支箭，泉挡在我们的面前，箭射中了她的左手。
灵剑化作一道光穿透了安托尔，安托尔最后大声狂笑着，“我的三支箭上都有毒，只有一颗解药，却要救三个人。雪尨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
（七）
泉紧紧地抱着水榭，水榭的身体越来越冷。他的伤是我们三个人中最重的。我知道泉一定会救他的。因为泪水一滴一滴地正从她的眼睛流向水榭的脸。
水榭说，“别为我哭，我不想我的嘴唇啜饮你的泪水。别哭。”
“知道了。你的手很温暖。我想永远地握着你的手，就象你握着我的手写字一样，永远。”可是我看见泉的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流着。
“我也想啊！不过现在我被你抱着，很暖和，你能永远地抱着我，永远吗？。”这样的泪水就象盛开的花朵，一朵一朵令人怜爱。
“如果活下去，我们就能够在一起了。”
“是的，只要活下去，我们就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了。”
“我们会有一个最最温暖的家。”
“我会每天看着你那如水的眼睛，为你描眉，一辈子只看你的眼睛。”
我的胸口不停地流着血，如雪一般的白衣全是血迹。动不了，越来越沉了。他们两人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
“我们在一起时，请你不要走得太快，因为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也不要走在我身后,让我看不到你的身影。我只想在你身边，一起慢慢地走。”
“嗯，我们一定要慢慢地一起走。”
听着他们这样的话，我心里竟有一丝酸楚。
泉轻轻地将水榭放下来。走到我的身边，把药丸塞进了我的嘴里。
“为什么救我？”我愤怒地大声地叫着。“你应该救他的。”
水榭的眼已经慢慢地沉沉地睡去，他在梦中笑，梦里梦外都有那个纤弱的身影，那双银色如水的眼睛吧。
“我还欠你三个铜板的恩情。”
“就为了三个铜板，你不惜救我。你真是蠢啊！”
泉的手很凉，凉到象万年雪山上的莲花。她却笑着说，我一定会遇上银河里的另一颗星星，那颗星星也会象妈妈一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妈妈最后说过这样的话。只要有水榭的手握在一起，就不会那么冷了吧。我想睡个觉，睡个觉也许就会和水榭走在一起了。谢谢你，让我认识了水榭！
她的泪滴在我的衣上，滴在我的眼睛里，从我的眼中又一片一片地落下。纯白的衣服上血泪沾连，象一朵朵梅花。怀中的瓶身泛起一朵朵白色的莲花。有一句诗显现出来：
“有情来下种，因此果还生。
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什么也不懂，我只看见自己的眼泪，我第一次流的眼泪。
2005.10 净瓶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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