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之陈端生
看到狰狰说陈端生,想起一点旧事来。
第一次看到《再生缘》大概是小学时候,某年夏天跟着妈妈回娘家,看见外婆的竹榻上放着一本书,褐色封面,封皮有点旧了,内页却还雪白,没有丝毫卷角破损,看得出读书人爱护备至。我那时候正吃着雪糕,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过来就翻,啪嗒一声,融化的奶油滴在书上,一大块黄,怎么也去不掉了。
于是这本书带着初见时的仓皇印记陪了我整个暑假。现在回想,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唱词为主、全篇韵文固然琅琅上口,但写得太多就变成了陈辞滥调,人物描写雷同之处比比皆是,特别是细节描写,铺陈往往不厌其烦,看得要打哈欠。皇甫少华好歹也算个英雄,书中却用“粉面桃腮”这样女性化的词来形容其长相,且动不动就哭,实在让人很寒。情节方面我是把它当作《女驸马》来看的,因为看过那出戏,所以对下文的期待也就不那么迫切,可以随意抓过来翻上几页再放下,省却了读小说时追情节的抓耳挠腮。印象比较深的段落是君王怀疑孟丽君,灌醉了她之后派两个宫女验身,脱了鞋,里面是白绫袜;再脱袜,里头才是真正的小鞋,当时就很ft:鞋上套鞋,要怎样穿呢?
现在想起来,孟丽君似乎也就是这么个鞋上套鞋的角色。一个自我珍而重之深藏在内,一个表象堂而皇之敷衍在外。《再生缘》名为“缘”,写的也是爱情故事,骨子里头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至少在孟丽君心中,“皇甫少华之妻”决不是此生最高目标。孟丽君是想做“人”的,甚至为了做“人”,不惜抛弃做“女人”的权利,在她的价值观中,成为一个自由、完整的“人”的诱惑如此之大,高于一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在裴多菲写出这首诗之前一百年,一个中国女子已经在弹词中表达了相似的意愿。
这也许就是《再生缘》有别于《女驸马》,有别于同时代其他女性作品的地方。表面上看情节相似,然而有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在底下悄悄滋生着。传统意义上,女人并非完整独立的人,她只是一根肋骨,需要依附他人而生。墙头马上也好、改装应试也好,都有一个明确目的:嫁得有情郎。身为女子,能且只能将爱情当作唯一人生目标。
目标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就有衡量的标准,将成与败明明白白分界。所以莺莺是不幸的,因为“弃掷今何在”,杜丽娘是幸运的,因为“南枝挨暖北枝花”。而孟丽君的尴尬正在于此:什么是成?什么是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摆在她面前的道路有很多条:她可以成为忠孝王正妃,也可以被皇帝收入后宫,唯独不能在身份败露之后继续做骊相爷,施展才学和抱负。简单地说,她无法做自己,无法做自己想要做的独立的“人”。于是一败涂地。
这是一个奇怪的推定:在人生价值的取舍上,女子只能为爱而生。身为女子,倘若为爱舍身,世人大多能够原宥;可为了自由的坚持,却往往得不到理解。比如孟丽君,在他人的续书也只能和皇甫少华喜结连理,而将之前种种视为悖逆任性。即使到了现在,这样的观点或思想仍然在许多影视作品中表露着。当然,想爱、可以爱、有所爱确实也是幸福的一种,但是,只能是“一种”。换句话说,每个人,无论男女,都应当并且能够拥有多彩的价值观,不必依附,无从局限。脚下有路,头顶之上,是更为广博、更为浩瀚的星空,只要抬头,便能看见。
陈端生看不到星空,她所处的时代已明白画出了那个不能逾越的疆界。她大约是想做一颗冲天而起的烟花,却仍然回避不了“回首相看已化灰”的命运。陈寅恪在《论再生缘》中说,“……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这“世人皆欲杀”的原因正是触及了社会普遍价值观,因此显得异常触目。从这个角度来说,《再生缘》注定是没有结局、无法再续的故事。崔莺莺所求,是张生的回心转意;杜丽娘所求,是柳梦梅的相依相傍,那么孟丽君呢?求的又是什么?皇甫家沉冤昭雪,郦相爷官运亨通,表面上一片鲜花着锦,然而所有的路都已经走到尽头,只剩得一条死路。人生七苦,《再生缘》的故事非关爱别离,不涉怨憎会,说到底,只是求不得且不得求罢了。
初写《再生缘》,陈十八岁。三年之内写了六十万字,直到嫁与范家。后十年,范生因科场舞弊案获罪戍边,家道败落,藻雪精神于无常世事中消磨殆尽;再十年,重新续写却力不从心,直至身死。临终时丈夫正在逢赦回乡的途中,未及相见。这一辈子最辉煌最恣肆的烟火,都在十八岁那年烧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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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前些天去外婆家,那本再生缘还躺在外婆的床头。当年的污渍已经很淡,几乎看不出来;书却还是整齐着,没有缺边,没有卷角。外婆说,她从小就读过,一直现在还在看。这么说来,这书陪了我一个暑假,却陪了外婆一生。她是怎样看待,又为何喜欢?没有追问原因。也许到最后也不会知道原因吧。
纪念陈端生(再生缘的评论)
陈端生(1751—约1796),字云贞,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著有弹词《再生缘》。
很少有人知道陈端生这个名字,更少有人知道她是一位乾隆年间的弹词女作家,写出了一本与《红楼梦》并称为“北梦南缘”的《再生缘》。可能上天就是不愿我们看到圆满,这本书和《红楼梦》一样没有完成。陈端生下笔时大概只有十八岁,写完前十六卷也未满二十岁,后因丈夫获罪被流放而家道败落。直到三十三岁,才在亲友的催促帮助下写出第十七卷,之后就因病与世长辞,给后世留下莫大的遗憾。
我是大一寒假时候读完《再生缘》的。有人说中国没有好的长诗,我建议他看看陈寅恪先生和郭沫若先生都高度赞赏的《再生缘》。多好的一本书!洋洋六十万字(全书七十万字中,后三卷的十万余字为梁德绳续写),读起来琅琅上口,情节跌宕。尽管弹词这一形式让我感到十分疲劳,但我深信那是我的文学功底不够深,不能够真正沉浸其中。
中国古代不乏文采极佳的才女,如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写出《悲愤诗》的蔡文姬,人称“咏絮才”的谢道韫等等。但像陈端生这样的才女实在少见,她偏执地用弹词这一文体写就六十万字,这本身就极具挑战性,更何况还取得了如此高的艺术成就。
《再生缘》,按照作者的意愿是写《玉钏缘》一书中主人公谢玉辉的转世故事,故事始于元朝时期的云南,就在这里,我们陪伴皇甫少华和刘璧奎比箭夺婚,为皇甫少华在小春庭差点死于刘璧奎毒手捏一把汗,目睹刘璧奎为报比箭夺婚之仇、强娶孟丽君而定下阴谋诡计。然后我们就紧跟着作者的思路,看着少华学艺成功,东征救父;伴着孟丽君女扮男装,拜相朝堂;感叹着那么多的贞节烈女不畏艰难的追求爱情与孝义;跟着书卷叹息有情人也难成眷属。孟丽君女扮男装,状元夺魁,拜相辅国,当着个风风光光的明堂大人,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同朝为官,被自己的夫婿称为恩师,被当朝皇上视为臂膀——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吧?尽管多次差点被父亲和夫婿揭穿身份,她总能机智的化险为夷。尽管我对书中的孟丽君为了保住相位六亲不认表示十分的不满,但是我尊重陈端生的安排刻画,因为这正是陈端生的价值观的体现——她在这本书中就在争,争一个女人应得的地位的平等——尽管这是一部爱情题材的作品,就是这么一部爱情悲剧,陈端生也要坚持自己的立场。
要知道,当初陈端生开始写这本《再生缘》的时候,她的读者只有她的母亲与妹妹,丝毫谈不上追名逐利,试问她的心血为谁倾洒?完全不求知音,纯粹是个人才华的展现。陈端生的写作十分勤奋,她在诗中说自己睡觉时候还惦记着写作。就在这种状态下,她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完成了《再生缘》的前十六卷。后来的生活就不那样如意了。先是陈端生的母亲病故,然后是她自己出嫁。婚后的生活尽管美满,却没能让她继续自己的写作,这其中的原因不是我能猜测的,但我可以肯定,陈端生必定还是时刻挂念自己的《再生缘》的,只是可惜一种写作状态或是写作环境的消失让她无法动笔,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悲哀!然而命运没有停止对陈端生的折磨,乾隆四十五年,陈端生的丈夫范菼因为科举考场的一起作弊案入狱,尚还年轻的陈端生怎么接受的了这种打击?于是,《再生缘》一书就此完全停止了创作。
直到三十三岁时,她才在朋友的催促鼓励之下继续《再生缘》第十七卷的创作。但此时的陈端生,心境已经和当初完全不同了。读《再生缘》,通过每一章前面的自叙性质的介绍和自题诗,我们可以体会这位才女的心路历程。我们可以在前十六卷中看到一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陈端生,能看到十七卷中这个经历了人世沧桑的陈端生。事实逼着我们承认,《再生缘》的第十七卷与前面的口吻是判若两人的,这让我们在感慨一部作品的同时,更要为作者的经历发出叹息。然而,给我们留下最大遗憾的是,陈端生的生命就停留在了第十七卷!我们再也看不到她在书中展示自己的才华了!尽管另一个才女梁德绳给《再生缘》续了后三回,但经过陈寅恪先生和郭沫若先生的研究,续的三回不仅艺术水平上和原作无法相提并论,更为重要的是续作违背了陈端生的创作宗旨——她将原作悲剧结尾的重重的感叹号变成一个平庸的大团圆的句号。可怜的陈端生,莫不是预见到了自己的悲苦命运,才给自己的一世才华安排一个悲剧的结尾?
自1953年下半年陈寅恪先生开始听读《再生缘》,称赞作者陈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藉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感谢陈寅恪先生,感谢他给了这本书这么中肯的评价,也感谢他让这本沉寂多年的奇书进入大众的视野,让陈端生这位女子慢慢为我们所认识,所怀念。
一个孤独的身影远去了。在我的心目中,端生一定是孤独的。她渐行渐远,留下了一串同样孤独而倔犟的足迹。
论《再生缘》的结局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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