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史记》有两句赞誉的评语,尽人皆知,就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第一句是说,《史记》之后的史书皆难与之相匹。对于第二句,今人的解释一般是:鲁迅是在夸奖《史记》富于文学性,可与《离骚》相比。我觉得,对于第二句的解释,虽有道理,但有些肤浅,还应做进一步的解读。比如,若论文学性,诗三百篇也自有特色,但
鲁迅却未言“无韵之《诗经》”,而言“无韵之《离骚》”,这其实并不是随意的选择,而是其中别有原因。
一是鲁迅认为司马迁和屈原皆曾受过大磨难,同为牢骚忧愤之人,屈原写《离骚》以抒愤懑,司马迁著《史记》寄托忧思,故《史记》便是《离骚》。姑援引鲁迅在谈到《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时的那段原文来看:
(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汉文学史纲要·司马相如与司马迁》)所说“恨为弄臣”,是说司马迁对于自己所处的“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报任少卿书》)的地位深为不满,“感身世之戮辱”,是说司马迁痛心于自己遭受宫刑的奇耻大辱。这些,都成了司马迁发愤著书,完成《史记》的动因。而屈原与司马迁的身世甚为相似:“事怀王为左徒”,也属“弄臣”之类;被谗放逐,怀石投江,也与司马迁遭受的大磨难相似。屈原为抒愤懑,遣牢骚,遂作《离骚》。所谓“离骚”,即牢骚、愁思也。司马迁对屈原是有深切的了解的。他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写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司马迁深知,《离骚》之作,源于怨愤牢骚,而他自己也正复如此。司马迁与屈原的心是相通的。正是因为二人身世相似,心境相通,他们便都“寄心楮墨”,发为雄文。司马迁可谓汉代的屈原,《史记》也就是汉代的《离骚》。故此,鲁迅才说《史记》不失为“无韵之《离骚》”。实际上,鲁迅本人也是牢骚忧愤之人,同心相知,他对两千年前屈原和司马迁的心境——牢骚、怨愤与愁思,是相知甚深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将《史记》深刻地解读为“无韵之《离骚》”。
二是缘于鲁迅对《离骚》、对楚辞的偏爱。鲁迅对《离骚》的评价非常高,他在《汉文学史纲要·屈原与宋玉》中写道:
战国之世……在韵言则有屈原起于楚,被谗放逐,乃作《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产,故称“楚辞”。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故后儒之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鲁迅认为《离骚》“逸响伟辞,卓绝一世”,对后世的文学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与《诗经》比较,《离骚》在文学特质上有许多超拔之处,因而其影响往往超过《诗经》。例如,《楚辞》是“凭心而言”,即我写我心,表现的是真性情,与《史记》的“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汉文学史纲要·司马相如与司马迁》)相同。鲁迅对于《离骚》(以及《史记》)这种“凭心而言,不遵矩度”的文学作品是非常喜爱的。这与鲁迅超迈峻洁的人格和不同流俗的文学好尚有很大关系,与他喜欢魏晋文章,喜欢嵇康是一致的,与他不苟同于“温柔敦厚”的诗教也是一致的。从这一点来看,鲁迅也是不会将《史记》赞为“无韵之《诗经》”的。鲁迅对《离骚》的偏爱,还特别表现在他一生酷爱楚辞文字之美、寓意之深。他的诗文,每每借用、征引《离骚》的文辞和典故,如他写的诗句“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无题》),“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湘灵歌》)等等。他曾经集《离骚》句两度书写条幅。所集《离骚》句为“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鱰之先鸣”。第一次是求人书写而自勉,第二次是自书而赠友。第一次是请乔大壮书写的,这条字幅至今还悬挂在北京鲁迅故居“老虎尾巴”的西墙上。正因为鲁迅对《离骚》的文学特质非常喜爱,又看到了其与《史记》在文学特质上的相同之处,他便将《离骚》移来评论《史记》,也因而将《史记》比喻为《离骚》。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对于《史记》的这两句评价,既非常准确,又包含个人情感和好尚,通过以上对“无韵之《离骚》”的分析,可以体会出一二。
史家之绝唱,在书写历史的书籍中是独一无二的,评价司马迁的《史记》在所有史书中地位最高。正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才称得上是“绝唱”。
无韵之《离骚》,说司马迁是用写诗的手法来写历史的。历史本很枯燥,但司马迁的《史记》却能引人入胜,原因就是司马迁用了文学的笔法来叙述历史。
可以说,鲁迅对《史记》的这两句评价是至高的。
所谓“无韵之离骚”,就是称赞《史记》的文学成就。具体表现在,其一,《史记》为开创我国的传记文学作出了杰出贡献。《史记》创立了以描摹人物为中心的传记,为我国传记文学奠定了基础。在《史记》之前,对于人物言行的记叙,由于体裁的限制而零碎分散,极不系统。以伍子胥为例,《国语》仅记录了他谏吴王夫差的言论,《战国策》记载了他逃出昭关,行乞吴市一事。《左传》记载较多,但把伍子胥的事迹同与他无关的事迹,夹杂在一起纪录,不仅材料不完整,而且头尾不相照应。至于《吕氏春秋》、贾谊《新序》、《淮南子》等书,取材虽多寡不同,只为阐明作者的论点服务,目的不在于传“人”。而司马迁重视人的作用,以人物为历史的主体,为历史人物作传。《史记·吴子胥列传》即以人物为中心,围绕伍子胥,集中有关题材,系统完整地描叙了伍子胥的一生。另外,司马迁摹写典型的历史人物,为我国的传记文学开辟了康庄大道。为历史人物作传,不象寓言、小说可以虚构创作,而必须受客观历史事实的制约。但又不能一切照搬生活现象。司马迁写传,旨在“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总结历史教训,揭露腐朽黑暗,针砭当世。因此,不论是所写的历史人物还是历史事件,都经过审慎的选择。这里既有历史家的科学精神,又有文学家的惨淡经营。其二,《史记》以丰富生动的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历史风貌,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太史公为屈原作传,而对这一“信而见疑,忠而见谤”的形象,他严肃地指出:“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原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这是在写历史,也是在写司马迁所处的时代。其三,《史记》的语言精湛,风格鲜明。描绘人物的语言,准确、生动、形象地传写人物的个性特征以及心理状态和境遇神情。说理抒情,淋漓尽致,吸收民间语言,俚而不俗。用词造语,崇尚自然。以上这些,足以使《史记》成为一部“无韵之离骚”。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东汉末年始称《史记》。《史记》是我国纪传体史学的奠基之作,同时也是我国传记文学的开端,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称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