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能上来说,没有谁愿意走进废墟,人们向往的是热闹和繁华。然而,人世间确实产生过废墟、存在着废墟——许许多多的、各种各样的废墟。
所以,我们不能不思考它,至少是不能回避它。一片高大挺拔的树林,像一群精壮的汉子,蓊蓊郁郁,豪气冲天,突然飞来一场无情的大火,红色的火舌一卷,一个个旺盛的生命立刻化作乌黑的浓烟。大火过后,残骸遍地,死亡密布,触目皆是烧焦的悲凉。一个宁静的村庄,人忙着生儿育女,突然,一场强烈的地震降临,顷刻之间,墙倒屋塌,生命罹难,温馨的家园变成了死亡的摇篮,欢乐和希望都被埋在瓦砾堆里,黑色的魔鬼站在瓦砾堆上狞笑。更多的是一群一群的强盗,或黑纱蒙面,或手拈鲜花,闯进一个城市,对那些高大的楼房和美丽的花坛,对那些善良的老人和纯真的孩子,丧心病狂地用刀砍,用火烧,用大炮轰,用炸弹炸,血流成河,惨绝人寰。高大的建筑轰然崩摧,人权和正义被炸得血肉横飞……
废墟就是这样造成的!
夕阳如血,断壁残垣,衰草连天,一片荒凉,这是抬眼就可看到的有形的废墟。我们还应注目那些无形的废墟——存在于人们心灵上的废墟。
我永远难以忘记这两件事:
奥立佛一手拿着圣诞树,一手紧握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红玫瑰,臂弯里还挎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满满的栗子。此刻的他,心里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爱。他去把圣诞树送给妈妈,把红玫瑰送给心爱的姑娘。但是当他刚从地铁车站口走出来的时候,一阵密集的炸弹朝他急风暴雨似的落下,他立刻粉身碎骨,圆圆的栗子滚了一地,玫瑰在血泊中红得逼人。这发生在二战中伦敦的一个傍晚。奥立佛的猝然死去,让他的亲人感到了生死的无常,悲哀和绝望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头。
铁窗中的胡风,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整日生活在恐怖之中,总是觉得窗外有隐约的脚步声,这是来谋杀他的,他一直这么认为。他甚至怀疑老伴也是被派来监视他的。他无法入眠,支起耳朵仔细搜索每一个细微的声音,每一点微弱的响动都使他害怕得在屋里东躲西藏。他能躲藏到哪里去呢?这是在监狱里。我们可以想见胡风此时的心境完全是凄风苦雨中的荒丘。他那热血沸腾的歌声呢?他那生机勃勃的思想呢?他的歌声和思想,连同他的才华和生命,都被扼杀了,是那种慢慢吸干精血和骨髓的扼杀!
废墟有自然灾害造成的,更多的则是人类社会暴力肆虐的结果。废墟有时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有时是一个民族甚至全人类共同的悲剧。废墟有的裸露在大地之上,有的则埋在人的心头……此时,我们可能想到大兴安岭的火灾,唐山的大地震;可能想到北京的圆明园,想到二战中惨遭希特勒轰炸的米兰,想到席卷整个中国大陆的十年文革……
要追问的是,人们为什么不愿意走进废墟?
因为废墟是丑的,它总是和荒凉衰败联系在一起。在这里看不到生机,听不到歌声,找不到欢乐,有的只是被破坏被摧残后的惨象。它让人感到很疼很沉。一处废墟就是一出无声的悲剧。一只巨大的黑手把一个青葱美丽的生命撕得粉碎,又随手扔向天空。一阵阵狂笑令人战栗令人恐惧。废墟总是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苦的记忆。走进废墟,就好像被人重重地迎面打了一个耳光,尊严被亵渎,良知被推上绞刑架,脊骨被压得咯嘣咯嘣地响,好像随时会扭曲、断裂。面对废墟,最容易感受到脆弱,最容易发现人性中的丑陋和残忍。
既然如此,我们能把所有的废墟统统地清除掉吗?清除掉废墟我们就能生活得轻松和快乐吗?
假设,我们清除掉圆明园的废墟,在上面歌馆高筑,遍植杨柳,这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人指着我们的鼻子说:“看,这个民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假设,我们失去了对两次世界大战的记忆,失去了对十年文革的记忆,那我们对人性的建设、对人类的出路还能有什么指望?
我曾经在细雨中,独自一人走进废墟。这是一个很大的园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被废弃了。近处是一个残缺的石门,这一半的门柱上雕刻着精致的图案,在细雨中兀立着,那一半门柱已不知去向。还有一个石舫,尾部陷入泥土里,头部翘起,望着灰濛濛的天空。高低起伏的地面上满是衰草和杂树。远处的一切都沉入浓浓的雨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我站在带雨的衰草中,透过湿漉漉的树枝,仰望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天空很低,浓云被浸泡透了,膨胀得很厚很大,仿佛一伸手就能拧下一阵雨来。我总觉得浓云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渐渐地,我的一切都被湿透了,头发、衣服,连同我的思绪。突然,从冥冥之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我呼吸困难起来,我想呼喊,想挣扎。上升和堕落、屈服和反抗、新生和死亡,交织在一起,撕咬在一起,心灵的深处展开了一场残酷的搏斗。血,一滴滴地渗出,和雨水混在一起,扭动,流淌……我忽然明白,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往往是最容易失去的东西。要想葆住它,就得抗拒屈服和堕落,就得在恐惧中站立起来,从悲剧走向崇高,走向强大。
废墟并不就是死亡。它的物质的形体虽然被摧残被毁灭了,但它的魂灵却从噩梦中游走,在废墟的上空盘桓。在月夜下,在细雨中,一个人仔细地听听,就能听到这个魂灵的低低的倾诉。不要说植物动物和人了,就是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一旦成为废墟,它就具有了生命力。废墟是活着的,风是它的呼吸,雨是它的眼泪,渐渐暗淡下的斜晖是它忧郁的面容。
废墟是凝固的历史,废墟是文明的碎片。是的,但又绝不仅仅是。
废墟是历史的伤疤,里面满贮着血泪,血泪中生长着新生的肉芽。废墟是文明被焚烧后的灰烬,日渐变冷的灰烬中还保存着不熄的火种。废墟是生命惨遭蹂躏的一滩血,从这血色中能升起一缕人性的黎明……所以,尽管我们不能生活在废墟中,但是,我们的生活中决不能没有废墟。一个轻易就抹杀了分了手的初恋的人,他对待感情的态度是无法让人信赖的。同样,一个不愿意提起自己耻辱的民族,也肯定是没有前途的。
圆明园的废墟是留住了。据说唐山在重建家园的时候,当年地震的惨状特意留下了一角。我不知道欧洲战争的废墟是否全都被清除,我不知道大兴安岭烧焦的大树是否全都被砍掉。我觉得应该留下一处被炸塌的教堂,留下几个被烧焦的树桩。让那炸塌的教堂像不眠的眼睛一样永远地注视着我们。
一处废墟就是一部教科书,就是一座纪念碑。它既是过去了的一段历史,又是现在的一面镜子,更是建造未来的坚实的基础。
因为,虽然废墟往往是瞬间就造成的,但是造成它的原因却有一个形成的过程,有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要记住的就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些至关重要的因素。
人们对热闹和繁华的追逐,像滔滔洪水那样,能够漫过一切。这当然无可厚非,但相比之下,人们是太容易忘却了。人类的许多灾难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自己的疏忽大意,自己的软弱无力,自己的贪婪、残忍和野蛮。人类要想得到并且保住热闹和繁华,就必须记住自己亲手制造的种种悲剧;永远地对自然力保持一种敬畏,并因而十分小心地呵护、珍爱生命;永远地对残暴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并拚命地去控制它,反抗它,消灭它。
废墟正以它无言的目光注视着我们,默默地诉说着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