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
鲁迅收入《呐喊》和《彷徨》两部集子中的25篇现实题材的小说,主要有知识分子和农民两大题材。其中,知识分子题材占14篇,真实地描写了中国知识分子在清末、辛亥革命和"五四"以后三个重要时期的精神和生存状况,是鲁迅小说的一个重要内容。
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其精神特征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类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和牺牲者,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白光》中的陈士成等。他们深受封建科举制度的毒害,一心想求得功名,充满旧式文人的酸腐气味,作者对他们既有批判,也有同情;
第二类是封建制度的维护者和追随者,如《肥皂》中的四铭、《高老夫子》中的高尔础等。他们的灵魂已经完全腐朽,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满肚子男盗女娼,或是封建道德的卫道士、假道学,或是不学无术的文人垃圾、文人败类。作者对他们只有批判,没有同情;
第三类是封建制度的破坏者和反抗者,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以及《药》中的夏瑜、《长明灯》中的疯子、《一件小事》中的"我"和《幸福的家庭》中的"文学青年"等。他们具有现代的意识、进步的思想和改革的要求,也曾有过为自己理想而奋斗的辉煌历史,但他们的反抗几乎都以失败而告终。这类形象不仅数量众多,而且也是鲁迅最为看重的现代知识分子形象。鲁迅希望大家通过他们失败的故事,看到他们的悲剧既是时代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也是他们自己缺乏"韧性"精神和斗争策略的结果。
《狂人日记》
《狂人日记》的主题十分明确,就是要"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作品虽然是一篇狂人的日记,却始终围绕着中国几千年历史中不断发生的吃人现象展开,其用意就是告诉大家,在写满"仁义道德"的历史中,其实满本都只写着两个字:"吃人"!这是鲁迅对封建道德下的定义,也是他多年来思考的结果。
作品通过主人公狂人的眼睛,观察了他身边的人:"他们--也有给知县打过枷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给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然而,他们不但没有起来反抗吃人的人,反倒也要跟着吃人。狂人为此而困惑,作者为此而愤怒:"是历来如此惯了,不为以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在狂人或作者看来,这些人如果不改,最后终会被吃掉的,而未来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那些"或者还有"的"没有吃过人的孩子"身上,因此,他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
作品不仅表现了彻底批判封建礼教的勇气,还表现了作者"忧愤深广"的人道主义情怀,表现了他以文艺创作来改造社会和人生的总体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狂人日记》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文学的范畴。
鲁迅仰仗自己先前所看的外国文学作品和所学的医学知识,将狂人这个具有恐惧、多疑、知觉障碍和逻辑思维不健全等特征的"迫害妄想型"精神病患者,描写得栩栩如生,但作品的主旨却并不是要表现他所受到的精神迫害,更不是一篇精神病人的纪实作品,而是要借狂人之口来揭示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
狂人的形象具有"狂"与"不狂"的两重性。狂人的"狂",一方面在于他所具有的精神病人的特征,一方面也在于他对传统和世俗的反抗;而狂人的"不狂",则在于他"超前"的思想认识,说出了当时人们不敢说或根本还没有想到的话。如同历史上凡是反抗传统、反抗社会现存秩序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被视为"疯子"一样,狂人的思维和语言常常是离经叛道的,但他的观察和结论却是丰富和深刻的。因此,狂人实际上是一个敢于向传统挑战的已经觉醒的知识分子形象,一个敢于向现实的世俗社会挑战的清醒的反封建的民主主义者的象征形象。然而,鲁迅对于狂人的命运和前途却并不乐观,因此,在作品的"文言小序"中预感到了他的结局:"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
《伤逝》
在鲁迅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伤逝》(作于1925年10月21日,后收入小说集《彷徨》)是惟一的一篇直接表现青年婚姻爱情题材的作品。男女主人公涓生和子君是一对受到"五四"新思潮影响,要求个性解放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相互认识后,在时代精神的感召和鼓舞下,大胆追求自由恋爱,勇敢地反抗封建道德和世俗偏见,毅然地冲出了家庭的束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居在一起。最后却因涓生得到的一张辞退信而断了生路,他们也与狂人、吕纬甫和魏连殳一样,在强大的社会势力面前,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
因此,鲁迅创作《伤逝》的目的,不同于当时流行的同类题材小说,不是为了表现青年人为争取恋爱自由和婚姻自主而对封建婚姻观的反抗,也不是为了歌颂当时风行一时的"个性解放思想",而是为了指出"个性解放思想"的局限,探讨受"个性解放思想"影响的一代"五四"反叛青年在冲出家庭的牢笼后如何才能走上"新的生路"。
鲁迅在写作这篇小说的两年前,即1923年12月,曾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作过一次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娜拉》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一部社会问题剧,曾被译作《傀儡家庭》在中国公演,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当时人们关注的重点是如何走出家庭,而鲁迅则在演讲中告诫大家:"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的。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两年之后,鲁迅旧话重提,是因为他认为"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仍然没有引起大家的重视,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因此,他在《伤逝》中不厌其烦地12次用了"新的生路"一词。
在作者看来,子君是勇敢的,她面对家庭的社会的压力,大胆地发出了一个反叛者的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作者借涓生的口说:"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勇敢的爱情虽然可以支撑着她"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但是,作者通过他们大半年的自由生活的实践,告诉读者:"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因为"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不然,再辉煌的爱也会枯萎、死亡。由于勇敢的子君在获得了爱情的自由后,只将爱情作为"功课"来温习,"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因此,局长给涓生的一张辞退书,就使她彻底垮掉了。作者感叹地说:"真不料这样细微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
在作者看来,涓生也是勇敢的。他不仅是勇敢的子君的坚强同盟军,而且面对局长的辞退书,早已有精神上的准备。然而作者却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距离,在强大的社会势力面前,涓生毕竟是弱小的,缺乏"坚忍倔强的精神"。鲁迅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但提出了问题,并且还分析了问题存在的原因:"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不仅不能奋飞,而且"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迟早之间。"
这就是鲁迅看到的许多"五四"青年在勇敢地迈出了反抗的第一步后,所面临的两难处境:就如笼中鸟,不放不能飞,放了也飞不了。因此,作品越是接近尾声,作者所希望的"新的生路"一词出现的频率就越高。鲁迅虽然并没有能够为涓生子君们指出一条新的生路,因为他也同涓生子君们一样,只知道"新的生路还很多",却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但是,还是顽强地勉励自己,并与涓生子君们共勉:"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
鲁迅笔下的农民形象
如果说鲁迅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主要表现了他"哀其不幸"的态度,那么,他的农民题材小说则更多地表现了他"怒其不争"的思想,更集中地表现出鲁迅作为一个启蒙主义思想家的特点。
鲁迅农民题材的小说不仅成功地塑造出了一批落后农民的艺术形象,而且还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中国农村黑暗的现实,深刻地揭示出了这些农民愚昧、麻木的精神上的创伤。鲁迅曾在《灯下漫笔》一文中指出:"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因此,他将中国人的生存状况直接归纳为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故乡》中的闰土、《祝福》中的祥林嫂等,都属于这两个时代。然而,也有不甘于这两个时代的人,如《阿Q正传》中的阿Q、《离婚》中的爱姑等,他们虽然也与曾经反抗过的狂人、吕纬甫、魏连殳以及涓生子君们一样,都以失败而告终,但鲁迅仍然将"创造这中国历史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作为包括自己在内的"现在的青年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