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作者:沈从文
我能正确记忆到我小时的一切,大约在两岁左右。我从小到四岁左右,始终健全肥壮如一只小豚。四岁时母亲一面告给我认方字,外祖母一面便给我糖吃,到认完六百生字时,腹中生了蛔虫,弄得黄瘦异常,只得每天用草药蒸鸡肝当饭。那时节我就已跟随了两个姐姐,到一个女先生处上学。那人既是我的亲戚,我年龄又那么小,过那边去念书,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节较少,坐在她膝上玩的时间或者较多。
到六岁时,我的弟弟方两岁,两人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我还记得我同我那弟弟两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中人当时业已为我们预备了两具小小棺木搁在廊下。十分幸运,两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我的弟弟病后家中特别为他请了一个壮实高大的苗妇人照料,照料得法,他便壮大异常。我因此一病,却完全改了样子,从此不再与肥胖为缘,成了个小猴儿精了。
六岁时我已单独上了私塾。如一般风气,凡是私塾中给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样也得到了一份。但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比较其余小孩,可谓十分幸福。第二年后换了一个私塾,在这私塾中我跟从了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我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掩饰我逃学应受的处罚。我的爸爸因这件事十分愤怒,有一次竟说若再逃学说谎,便当砍去我一个手指。我仍然不为这话所恐吓,机会一来时总不把逃学的机会轻轻放过。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作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点病时,一家人便光着眼睛不睡眠,在床边服侍我,当我要谁抱时谁就伸出手来。家中那时经济情形还很好,我在物质方面所享受到的,比起一般亲戚小孩似乎都好得多......
生之记录
作者:沈从文
下午时,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围墙上,浴着微温的太阳。春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树,还不见绿,但太阳已很可恋了。从太阳的光上我认出春来。
没有大风,天上全是蓝色。我同一切,浴着在这温暾的晚阳下,都没言语。
“松树,怎么这时又不做出昨夜那类响声来吓我呢?”“那是风,何尝是我意思!”有微风树间在动,做出小小声子在答应我了!
“你风也无耻,只会在夜间来!”
“那你为什么又不常常在阳光下生活?”
我默然了。
因为疲倦,腰隐隐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阳下还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吗?我怕在墙坎下松树根边侧卧着那一对黄鸡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东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杀了你!”
“因为妒嫉的缘故”,松树间的风,如在揶揄我。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别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并没有见我所要的同来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为人取去,随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别处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没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给我的还是工作。我的灵魂受了别的希望所哄骗,工作接到手后,又低头在一间又窄又霉的小房中做着了,完后再伸手出去,所得的还是工作!
我见过别的朋友们,忍受着饥寒,伸着手去接得工作到手,毕后,又伸手出去,直到灵魂的火焰烧完,伸出的手还空着,就此僵硬,让漠不相关的人抬进土里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类烧完了热安息了的幽魂,我就有点妒嫉它。我还不能像他们那样安静的睡觉!梦中有人在追赶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么不妒嫉那些失了热的幽魂呢?
我想着,低下头去,不再顾到抖着脚曝于日的鸡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泪点坠跌际,我就妒嫉它,泪能坠到地上,很快的消灭。
我不愿我身体在灵魂还有热的以前消灭。有谁人能告我以灵魂的火先身体而消灭的方法吗?我称他为弟兄,朋友,师长——或更好听一点的什么,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烧完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谁在暗里增加我的热。 。。。
友情
作者:沈从文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初次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小型的演讲会讲话后,就向一位教授打听在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友王际真先生的情况,很想去看看他。际真曾主持哥大中文系达二十年,那个系的基础,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红楼梦》一书研究而言,他就是把这部十八世纪中国著名小说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诉我,他已退休二 十年了,独自一人住在大学附近一个退休教授公寓三楼中。后来又听另外人说,他的妻不幸早逝,因此人很孤僻,长年把自己关在寓所楼上,既极少出门见人,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我和际真认识,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国,将回山东探亲,路过上海,由徐志摩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此后曾继续通信。我每次出了新书,就给他寄一本去。我不识英语,当时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写好由美国寄我的。一 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一年间,我和一个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难时,还前后得到他不少帮助。际真长我六七岁,我们一别五十余年,真想看看这位老大哥,同他叙叙半世纪隔离彼此不同的情况。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给他写了个信,说我这次到美国,很希望见到几个多年不见的旧友,如邓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准备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我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有过去年青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隐衷?且一般人所谓“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中业已消失无余的稀有难得的品质。
虽然回信象并不乐意和我们见面,我们——兆和、充和、傅汉思和我,曾两次电话相约两度按时到他家拜访。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插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到把我们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作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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