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爹
爹爹是一个笨拙的木匠。老村长活着时说:“就生孩子不笨!”
我也承认这一点。父亲给我“制造”了八个漂亮的姐姐,可是,他给我做的上课的桌椅却比木头疙瘩还难看。
姐姐们也嫌爹爹笨,因为她们的爹没挣钱的本事,她们没有花衣服穿。妈妈更嫌爹爹笨,动不动就说:“简稿当初以为你是手艺人,嫁给你,能有好日子过,谁曾想这辈子过得黄连出窟窿——苦透了!早知你这么笨,当初不如嫁给死了老婆的村长,也落个好日子过。”
人要笨活着也窝囊。我们姐弟九个都看不起爹爹,私下里叫他没用的爹,并和妈妈形成了一条统一战线,一起对付他。可爹爹自我感觉似乎很良好,整天笑眯眯的。
每年的农忙过后,没用的爹就操起他的木工家伙开始瞎忙了。他用秋天独自上山采回来的柞木加工凳子,每天都忙得满头大汗。我和姐姐们就冷眼看着,谁都知道他做的破凳子不好卖,也弄不回几个钱。有时,爹爹渴了,喊:“谁给我舀瓢水来?”我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去,最后是我这做儿子的出头了。记得一次爹喝完水,我问:“爹,你的凳子做的太难看了,你也不嫌砢碜?”爹呵呵笑:“自己下的蛋,不嫌!”“你没出息!”我傻傻地扔下一句。爹还是笑:“所以才让你好好学习,出息个大学生啥的,别像爹!”我撇撇嘴:“考上你能供起咋的?”爹严肃了:“卖血也供你!你给我好好学?”姐姐们都撇起嘴来。
凳子做了一堆后,没用的爹就推着小车出去卖,基本上是怎么推出去的就怎么拉回来,可是,他居然早出晚归风雨不误。
没用的爹还喜欢喝酒,但妈妈和我们都限制他。每晚吃饭前,妈妈一手拿酒瓶,一手伸开,只要爹卖了钱,就给他倒两盅,否则,他只有干吧嗒嘴的份儿。一次,爹一个礼拜没卖一只凳子,可能憋的厉害,就开了妈妈的箱子偷酒喝,被我发现了,一嚷,妈妈像只老母鸡领着一群“鸡仔”杀气腾腾地围了上来。妈妈先发威:“就你这个蹩脚的木匠,做出来的凳子狗都不愿意坐,还有脸喝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笨样?”
没用的爹居然不生气,呵呵笑道:“俺是笨,这辈子也没让你过好日子,愧着呐!”我也说:“钱也挣不回来,你不是笨咋的?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顿肉,给我瘦的都没人样了,同学都笑话,还给我取个日本名字,叫木头塞子,多难听!”姐姐们也围攻,当然是缺吃少穿一类的,八姐居然喊出“没用的爹”这句话来。爹这回没笑,用他皴裂枯瘦又暴满青筋的手揉了揉眼睛,转身进里屋了。妈妈打了八姐一巴掌,说过分了。然后拎着酒瓶子进了里屋。
过了几天,爹的车空了,居然买了一匹布和一斤肉回来,全家高兴得象过了年一样。于是,我美美的吃了几天肉,姐姐们都穿上了花衣服。爹说,有个开饭店的说凳子结实耐用,不但包下了还订了几十个。所以,爹又忙了起来。
爹还喜欢抽烟,一个大烟袋锅一次装不少烟叶,他一抽云里雾里的满屋烟,我们都讨厌,爹就去外面抽,冬天也是。一次我看他把干白菜叶子搓碎掺进烟叶里,很奇怪,爹说:“啊!烟太有劲,减减劲头。”有一回往酒里兑水,也是这么说,那时我还说,“有劲就别抽别喝了,还费钱!”爹笑:“戒不了啊,下辈子就不享用啦!”
慢慢的几个姐姐出嫁了,本以为生活能好点了,可惜这时我上了重点高中。家里倒比以前更拮据了。爹背已驼了,整天还是做凳子卖凳子。家里一年的收成和卖凳子钱几乎都给我用了,可我心里还有隐忧,因为以我的学习成绩考大学不成问题,可是,家里能供起么?
这时,爹偏偏又出事儿了。
爹在卖凳子时帮人家上房梁摔了一下,回家不几天得了脑中风,竟半身瘫痪了。妈妈哭天抹泪又埋怨,说:“你好好卖凳子得了,学什么雷锋呢?”
亲友都来看爹,有人说现在这病好治拦野孝,不过没有万八千的治不好。妈妈就决定卖房子,我也同意了。可是爹却不同意,他的话已说不清了,支吾着说:“这是我给我儿子盖的,留着娶媳妇用呢?我活着也没多大用,别浪费了。”
我听了心里好感动,这个爹虽然笨了点,可毕竟是爱我们的,特别对我这个儿子更是疼爱有加。我照顾了爹一个假期,临走时爹拉着我手,说:“儿子,你的爹没用,让你们都跟着受苦了,你要有出息,别到时让你的儿女再说你没用,好好念书,上大学是不愁的,不愁的!”我当时不明白这两句不愁是什么意思,是我考大学不愁?还是家里供我不愁?
高考来临了,学习很忙,我一直没回家,抽空打个电话回去,家里说爹挺好的,让我放心高考。我轻轻松松考完试,忧忧郁郁往家赶,因为我已和老师对了试题答脊羡案,考上大学是有把握的,而忧虑的是怕无钱上大学。
回到家里,爹已去世一个多月了,妈妈含泪说:“你爹不让告诉你。临走时你爹说,一辈儿人得管一辈儿人的事儿,我没给下辈儿女管好,是我没用,告诉我儿子一定做个有用的爹,别像我!”说完,妈妈又拿出一把小钥匙递给我说:“你爹让我把这个钥匙交给你,这是他木匠工具箱的钥匙,并说除了你谁也不准开。”
工具箱在爹做凳子的木棚里,是铁的,很大,我从小就见过,可是因为轻视没用的爹,我从来没掀开看过。我和妈妈开了锁,打开箱子盖,我和妈妈就呆住了。
一箱子钱:一元一沓的,两元一沓,一直到五十元一沓的,都用塑料袋包着,上面还有几张百元的还没捆。
我和妈妈颤抖地点钱,越往下点,我的泪就越多,这些钱像有年轮似的,上面是九十年代的,往下是八十年代,越往下票码越小,箱子底下是六十、七十年代的硬币,一分、二分,五分的足有一面袋子。我的泪水如雨点般落在锈迹斑斑的硬币上,爹爹谗酒偷酒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这里随便拿出几沓钱就够他喝十年八年的,爹是没钱喝酒么?白酒兑水,旱烟掺白菜叶,那绝不是劲大,那是应付着自己的嗜好,从牙缝里往出挤钱呢?
我想起临走时爹说不愁不愁那句话,才明白爹早已给我准备好钱了。爹是不笨的,他是有算计的,其实,他绝对是持家过日子的好手,更是一个聪明的理财人,我们说他无用只是因为他没有满足我们虚荣的欲望而已。
妈妈哭着说:“不算硬币总共四万八,这个笨木匠啊,零头就够他看病的了,他这三十多年满乡卖凳子,是见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啊,不然能从房上摔下来么,你这个笨木匠啊,是我亏着你啦。”
那天给爹爹上坟,我提了两瓶六十度白酒,我用酒杯一杯一杯地敬在父亲的坟前,那酒里和着我的泪水也和着我今生再也无法挽回的歉疚。
我放声大哭:爹爹!我们都错怪了你,你是天地间最有用的爹爹……